第三十七章 一地鸡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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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见夏并不急于回答,她吸了吸鼻子,侧身避开店主时不时的打量,轻声说:“我回家了。”

李燃很聪明地问道:“不方便说话?”

“嗯。我手机坏了,如果找不到我……别着急。”

“你哭什么,家里人是不是又气你了?是就嗯一声。”

问这些有什么用。陈见夏又感动又好笑:“你要是我爸就好了。”

“想得美,我要是你爸你就是富家千金了。”

陈见夏破涕为笑,浅浅的,抬眼看到窗外楼洞口的感应灯亮了起来,爸妈一前一后跑了出来。

见夏一惊:“先不说了。我挂了。”

“你小心点,早点回来。”

回来。他说的是回来。无比顺耳。

见夏推开小卖部结满冰霜的弹簧门,喊了一声:“爸,妈。”

她等待迎接劈头盖脸一通训,但他们只是快步走过来,拉着她的胳膊说,去医院,你奶奶不大好。

路边打车花了很长时间,县城出租车不多,夜里就更罕见,陈见夏刚在小卖部化冻的双脚又开始发麻,上了车也没好多少,出租车四下漏风,暖风开了和没开差不多,晃荡得像马上就要散架子的铁皮盒,一路癫痫般战抖。

见夏靠在后排最里面,斜眼睛瞄着坐在副驾驶的爸爸和身旁的妈妈。妈妈头发蓬乱,爸爸左脸颊颧骨上有一道指甲印,二人之间的气氛并没和缓,恐怕还没吵完,只是被通知奶奶病危的电话打断了。

谁也没问陈见夏刚才去了哪儿,有没有危险,也许是为夫妻间的丑事被孩子知晓而尴尬。

陈见夏黯然。但愿是这样。

一家三口赶到时奶奶已经抢救无效过世。见夏早有心理准备,但那一刻还是胸口一痛,眼泪唰地就流出来。大姑姑一家还在路上,走廊里只有二叔家和见夏家,难得没有拌嘴,一齐呜呜哭。

最终引发战争的还是见夏妈妈。“前两天还好好的,怎么忽然就不行了,你们怎么守夜的?”

二婶霍然起身。

陈见夏坐在一边的长椅上,收住了哭声,瞪圆眼睛看着两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成一团。大辉哥一开始还劝着,后来看见夏妈妈扯着自己妈妈的头发,也红了眼加入战斗。陈见夏在外围逡巡,插不了手,急得像热锅边缘的蚂蚁,幸好大姑姑一家赶到,两家终于被拉开。

武斗之后是无休止的文斗。

见夏在长椅上蜷缩成一团,困得撑不住上眼皮,医院暖气也没开足,深夜走廊的凉气渐渐渗入身体里。

二叔家说奶奶留了遗嘱指名把房子留给大孙子,见夏妈妈一口咬定遗嘱没有公证,谁知道是不是老人真正的意愿?护士和医生忍无可忍地劝告,当务之急是给老人把寿衣换上,停到太平间去办理死亡证明,不要在医院闹下去了。

护士说完指着长椅上的见夏:“这儿还有个孩子呢,都困成啥样了,还吵吵吵,吵什么吵,有什么事不能回家商量?”

见夏克制不住,应景地打了个哈欠,被妈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。

男人们去办手续,姑嫂三人留在病房给奶奶换上二叔家早就准备好的寿衣,见夏还是孩子,不能进房,隔着玻璃巴巴地往里面看,病床上那个老人灰白僵硬的脸和记忆中的奶奶毫无相似之处,生命力的流失迅速改变了身体形状,见夏觉得陌生,最后是靠脑海中与奶奶有关的温情画面再次唤醒了泪腺,哭着哭着睡着了。

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女儿带着泪痕的睡颜,见夏妈妈没有苛责,唤醒之后拉着她离开了。医院门口倒是有几辆夜班出租车在“趴活”,对目的地挑三拣四,最后是爸爸看见夏冻得直跺脚,拦住还在讲价的妈妈,说,算了,孩子冷。

见夏迷迷糊糊地拉开副驾驶门,夫妇二人被迫坐在了后排肩并肩。

半梦半醒间,爸妈的对话也听得零零碎碎,不过她能感觉到气氛解冻了。路面结冰,妈妈下车时爸爸在车外扶了她一把,妈妈站稳了就甩开,动作大了点,脚底打滑,爸爸又拉了一把,这次没松开,妈妈也没甩开。

老夫老妻牵扯太多,打断骨头连着筋。见夏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,十分笃定——这个婚离不了。她的家是安全的。

第二天天蒙蒙亮,见夏醒了,走到客厅,瞥见妈妈的手提包挂在衣架上。爸爸睡在客厅,妈妈睡在主卧室,两人都鼾声大作。

她甚至不敢将它从衣架上摘下来,用极慢的速度拧开搭扣,时时关注着沙发上爸爸鼾声的节奏,终于无声翻开了手提包,把手探进去,小心摸索,终于,抓到了一个小方块。

见夏心中一喜,忽然听见主卧的床铺一响,妈妈好像翻身坐起来了,正在扒拉地上的拖鞋。

睡衣上下都没有口袋,见夏匆忙将电池塞进腰侧,靠睡裤的松紧带夹住。

“你干吗呢?”妈妈一愣,沙哑地问道。

“我……”见夏吓得汗都下来了,“我做噩梦了。”

妈妈神情软下来:“因为你奶奶的事?要不过来跟我睡?”

“没事。我睡不着了,背一会儿单词。”

“再睡一会儿吧,今天一天都要去你奶奶家守灵,想睡都没的睡。”

“小伟怎么办?”

“你表姑今天带他回来。”

见夏点点头,趁着妈妈去厨房倒水喝,连忙按住电池块逃回了房间,钻进被窝蒙住头,开机动画的音乐无法消除,她只能用枕头狠狠压住手机。

二叔家客厅的冰箱上方高高安放着奶奶的黑白遗像,前面燃着一盏长明灯,按照办白事的规矩,长明灯得亮到奶奶出殡那天,所以需要人盯紧了,及时往里面续油。因为大人们忙着迎来送往,这个工作便交给了见夏。她搬了一个木制小板凳坐在旁边,时不时和李燃发几条短信,一整天并不太难熬。

“二婶,得加了。”见夏喊。

冰箱高,小矮凳借给二婶踩着,见夏挪到沙发上坐,才后知后觉屁股麻了。

她给李燃发短信:“你家中老人都还在吗?”

“只有爷爷了。等你回来,带你去看他。我最喜欢我爷爷了。”

最后一句像个小男孩,李燃难得流露出这样的幼稚温情。一想到他卖弄的知识大多来自这位做邮差的爷爷,见夏便嘴角上扬,很明白他为什么会说,自己最喜欢爷爷了。

她下意识抬头看奶奶的遗像,在内心拷问自己:陈见夏,你呢,你喜欢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吗?

怎么会。她连自己都不喜欢。

“家”的概念对陈见夏而言模糊又稀薄。小时候想得少,纵使压岁钱很少,鸡腿总是分给孙子,看春晚时沙发空位不够,弟弟坐沙发她只能坐小板凳……她也没生出分别心,放鞭炮贴福字时照样开开心心,扎着小羊角辫,笑得比谁都甜。

长大一点,懂事了,家人理所当然的轻视便横成她眼中的梁木,春联、爆竹都不再是开心的理由,唯有长辈询问期末考试排名时,她能博得一些注目。

陈见夏就这样发现了活下去的诀窍:要变得很有用。

不同于弟弟与生俱来的重要,她存在的意义,要自己来证明。

有趣的是,真正放心依赖的那份关切和喜欢,偏偏来自压根不在乎她考多少分的李燃。

手机又振动了一下,李燃说:“你家里忙起来就不用回了。有空找我。”

见夏笑了:“好。等我回去,我们去看爷爷。”

两天转瞬即逝。

葬礼上孝子贤孙跪了一地。小伟想起平时疼爱自己的奶奶,哭得嗓子沙哑,见夏含着泪,好不容易才安抚了弟弟。火化完成后,工作人员端来一个硕大的长方形铝盘,指挥家属们轮流近前,左手端撮子,右手戴上隔热手套撮骨灰,一人一铲往内袋里装,算是为老人埋骨的仪式,装完的这一袋便封在骨灰盒里。

见夏脑子蒙蒙的,手套错戴在了左手上,右手指尖直接触到滚烫的骨骼碎片,烫得一哆嗦,硬生生忍了下来。

见夏觉得这是奶奶的恶作剧。奶奶一定知道她并不很伤心。

葬礼结束的第三天,见夏娘儿仨坐着表姑家的车回省城,一路无言。

弟弟其实很高兴,因为爸妈商量了一下,还是决定让他回到县里读书,再也不必受省城八中那些傲慢的同学欺负了。本来他就读不出什么名堂,夫妻常年分居也不是个办法,双方各退一步,爸爸和卢阿姨就此了断,妈妈也放弃了去单位里闹的打算。

见夏在客厅读书时竖起耳朵听他们在卧室里压低嗓门吵架,爸爸坚称他和小卢就是聊得比较多,手都没碰过;邻居也侧面证实他除了自己在家便是去医院守夜,规矩得很。

妈妈伤愈过程中总要再闹几次的,只是小闹,哭一会儿就作罢,最后承认,是她小题大做了。

这样的结局见夏自然高兴,然而在内心深处,她极为不解:没有牵过手就等于清白吗?她仍然记得爸爸和卢阿姨在一起时的样子,见夏相信,爸爸是喜欢卢阿姨的。

这个认知让她既同情又恶心。

或许俗世夫妻本应如此的,分不开的房屋地契,分不开的子女亲戚,两个人是因为这些才分不开,而不是爱情。

车开到宿舍楼门口已是傍晚时分。妈妈随见夏下车,说要把她送进门,见夏觉得稀奇,果不其然,妈妈搂着她的胳膊,轻声叮咛,“家里的事别跟你弟弟说,一直没来得及嘱咐你。”

见夏点头,“我知道。我本来也什么都没说。”

妈妈满意地笑了,帮她将碎发绾到耳朵后面,“等过两年你弟弟说不定也能考上振华,那时候你就上大学了,爸妈争取调动工作到省城来,一起搬过来照顾你们。”

见夏哭笑不得。就算弟弟能考过来,她也不会留在省城读大学。

她乖巧地应下来,跟妈妈道别,妈妈也忘了刚说过要送她上楼,转身重新上车。弟弟贴在副驾驶的玻璃上朝她做鬼脸,见夏一笑,目送着白色桑塔纳远去。

她和家之间粘着的胶带,又被撕下来一点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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